和老刘一起渡过的春节 (2015)
转眼又快到春节了。久在圣地亚哥居住,早已习惯了不依季候的变换而去期盼来临的节日;随着年岁的增长,琐事的积淀,自己本身对于节日的渴求也没有了刚来美国时候的冲动,变得波澜不兴了起来。然而初到美国时所经历的那几个春节,回想起却仍然亲切在目,不因时光流逝而有丝毫的模糊。
刚从Boot Camp毕业之后,大家各凭天命领取自己的调令,运气好的被分配到海外基地,运气中等的得到西海岸的工作机会,像我这样运气一直很搓的,自然就只能被发配到东海岸的战舰上去了。那时正值中东战火纷飞,鏖战正酣的时刻,战舰就在印度洋里游弋,随时待援,而我和其他一众补充人员,就直接被直升飞机运送到了战舰上。
我所在的战舰是个庞然大物,上面足有4000人之众,要是在晚清太平天国时期,可以相当于湘军10个营的兵力了。彼时我才来美国不到半年,不但不了解米犹的生活习性,英语应用方面,无论听说写与常人相比都很有差距,所以每天只好埋头苦干,唯一有乐趣的时候就是pay day的时候数数工资单上的钱数。而舰艇上除了我之外,就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老中猥琐男,平时连个讲话沟通的伙伴都没有。战舰上工作,时间及其漫长,说起来是工作12个小时,休息12个小时,可是等到清理完毕工作空间,完成交接班的时候,往往已经工作了15,6个小时了,剩下来的时间,还要进行培训,完成紧急操演,实际能够得到睡眠的时间,也就是5-6个小时,因为工作强度大,所以每天睡眠时间一到,倒头就能睡得和死猪一样。一个宿舍,往往容纳了200多个战兵,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作息时间,所以一天24小时,各式闹声响此起彼伏。可是,说来也奇怪,旁人的闹钟声对自己毫无作用,自己只能被自己的闹钟声吵醒。战舰上,除了水兵之外,就是海军陆战队员了。他们是专业从事陆地攻势的,有些穿着整齐光鲜的,是经过补充休整之后,预备上岸作战的,而那些满身泥泞,头上苍蝇乱飞的,则是刚刚完成某个战役,换防下来进行休整的。他们往往能带来一些稀奇的东西和我们水兵交换,比如印有萨达姆头像的纸币,伊拉克陆军的刺刀什么的。这次远征中我所遇到的唯一一个老中,一个叫做小金的小伙,就是换防下来的海军陆战队员,他总是夸张地吹嘘在陆战时候的艰苦,说什么在帐篷里面宿营,沙漠气候温差变化很大,晚上饮用水能结冰,中午鸡蛋能被烤熟。不过和他聊了没几天,他就被调防走了,于是我又回复到了一个老中的局面,继续自己blessing innocent的局面了。
几个月后,战役总算告一段落,战舰驶过苏伊士运河的友谊大桥,离开了战区,然后飞快地跨越大西洋,回到了东海岸。靠岸之后,恰逢长周末,只有值班人员驻守在舰上,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几乎所有的水兵,欢天喜地地离开战舰外出放松了。我那时既不会开车,也不会讲太多的英文,所以也就是在基地里面溜达一下,逛逛商场,吃吃快餐,顺便在码头上的麦当劳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体验了一下真实的美国底层社会。记得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每天在伯克利的麦当劳吃1刀的big & tasty,然后捡其他老中看完的中文报纸,专挑其中的招聘栏目看,希望能找到工作,可惜大多数貌似适合自己的岗位,都已经被细心的老中用圆珠笔划过圈圈了,那时的心情是无比绝望,甚至觉得连麦当劳的工作,对自己来说,都是无法企及的。兼职期间,见识了一个亚裔神人,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他时间不是在麦当劳,就是在沃尔玛从事最底薪的工作,因为工作时间长,居然也能赚4000多刀,让我仰慕不已。不过,坚持了几天之后,我就觉得太憋屈了,凭啥每天都要伺候和自己一样的大头兵吃快餐呢,感情上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就辞职不干了。长周末期间,因为自己只有船上的铺位能过夜,所以每天晚上还得回到空空荡荡的舰艇上。那段时间里,最让我钦佩的其实是我的下铺,可能因为远征期间工作太辛苦了,整个长周末的四天,他都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既不吃饭也不喝水,要不是鼾声如雷,我还真以为他挂了呢。这厮直到第四天下午才懒洋洋地起床,然后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去了。
周末过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战舰上又重新回归到了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局面,只是工作时间不再是12个小时,8小时之后基本上都可以下班了。某一天下班后,无聊地走在去基地健身房的路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中文在喊,请等一下,暮然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光,自己走在去一中的泥路上,后面是驴头在召唤我这个新人。回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老中,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在维吉尼亚初秋的阳光里微笑地向我走来。我叫老刘,他自我介绍道,我们在一条船上工作。不会吧,我很怀疑地说道。是的,老刘说,因为我在Engineering部门工作,专门看管机房,所以平时你是看不到我的。你在船上呆腻了吧,不如一起到我们租的房子去玩。啥叫我们租的房子呢?难道船上还有其他中国人吗?我不由得好奇地问。那当然了,只不过大家都不和你在一个部门,所以你平时没看到而已。老刘继续说道。
这下总算找到组织了!我已经半年没有没有怎么讲过中文,吃过中餐了,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登时感觉异常亲切。兴高采烈地跟着老刘来到停车场,上了他那辆白色的吉普, 一路上将到达美国来积攒的许多问题拿出来向他咨询,比如,啥麦当劳的吸管英语叫啥,马路上刷的黄色的XING字又是什么意思。老刘很屌的样子,轻描淡写地对于萦绕在我心头许久的困惑一一做出了回答。
老刘是福长乐人,来美国已经十多年了,他爸爸先从福建来纽约,然后再申请他们全家政治庇护包美国。老刘读完高中后,为了尽快入籍和上大学免费,就加入了军队。他是在911之后第二年加入军队的,加入之后不久就参加了OIF(伊拉克自由行动!),据说他们那次比较惨,战舰在中东逗留了10个月,仅仅上岸玩了几天,而且还是在海外基地里,因为安全的原因,还被限制离开基地外出。这次出海,已经是老刘的第二次远征了。老刘的英语非常流利,虽然带有福建腔,并且总是在句子的最后用you know来结尾。在听出我对自己英语的担心之后,他笑着说,都是这样过来,我到船上来的前两年,每天都在不停地问What, What,第三年才能好点。
转眼到了老刘他们租的公寓,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美国的公寓社区,在维州特有的淡淡的蓝天下,一片片修建整齐青翠欲滴的草坪,果树成荫,社区里宽大的庭院里,排列着顶着红瓦的房子,傍晚的斜阳则把一抹金黄色涂在白色的外墙上,使得这个没有几个行人的社区,一切都显得那么低安详宁静,完全没有了战舰上的喧嚣和吵闹。
老刘的住所是个三居室的大公寓,除了其他几位老中之外,他和一个来自另外一条战舰的福建人阿东拥有一个房间,两个人的两张充气床一字排开,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地方,剩下来的空间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就是他们的主要家具,二台电脑了。老刘的电脑上,windows桌面上显示着他的很冲气的用户名,sword emperor,好久之后我才搞清楚他的真名不是剑帝,而是建弟。
从维吉尼亚的东南角到纽约,全长360英里,要经历当时世界上最长的切萨皮克跨海大桥,这个地区,浓缩着美国历史最精华的部分。1607年,欧洲殖民者在这里首次踏上北美洲的土地,建立了第一个移民据点,不过命运多舛,移民点建立不久,就因为疟疾和自然灾害的原因而丧失了一大半的殖民者。1781年,美国独立战争中,英军在约克镇战役中惨败,8000名英军被迫投降。1813年,第二次英美战争中,美国在诺福克保卫战中击败了英军的海陆军联合攻击,时至今日,在诺福克市中心教堂的围墙上,还镶嵌着当年英国军舰上发射来的炮弹。1865年,南军统帅李将军在此地向北军请降,并且随后申请特赦,不过,他的申请并没有得到批准,一直到一百多年后,据说是被放错地方的李将军的申请才在国家档案馆被找到,当时的总统福特批准了特赦申请,总算使得像很多偷渡客一样没有身份很多年的李将军恢复了美国国籍。投降后的李将军谢绝了华尔街5万刀的贫困县,来到维州香浓多山谷的陆军军校执教,他的年薪是5千刀,和现在刷试管杀小白鼠的生物老千一个月工资在数字上很接近。他的坐骑,200多刀买的Traveller,在他死后一年多不幸感染上了破伤风而与世长辞,死的时候尾巴上的毛几乎被人拔光留作纪念了。
不过,当老刘开着车带着我们在这片充满传奇的土地上行驶的时候,这些故事早已随风而去,丢失在阿巴拉契亚山脉纵横的密林深处了。老刘津津乐道的,确实911发生之后,先他入伍的朋友,急切地想回纽约探望家人,而I-95上当时却车流充斥,根本无法快速驾驶。他的朋友向正在疏通交通的警察出示了部队证件,谎称有紧急军情需要办理,警察叔叔大手一挥,指着最内侧的救急通道说,你就在这条道上一直开,车速不得低于80迈!阿东则补充道,当时纽约唐人街的饭店,生意一下子一落千丈,结果纽约市政府每家商户补贴了一万刀,实在太过分了。
吉普车一路奔驰,当到达了新泽西接近纽约的地方,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车流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同时,感觉气温也比维州要低,四周的树木,大多早已掉光树叶,道路前方是一座座凌驾在深壑之上的巨桥。远方隐隐传来阵阵警笛声。老刘开心地说,快到纽约啦,每次听到警笛声,就知道快到家了!
纽约真的是个堵城,我们路上只不过开了5个小时,进纽约却开了整整2个多小时,才通过荷兰隧道,到达曼哈顿的唐人街。停车的时候,老刘激动地对我们说,这里就是我们福建人的地盘啦!
纽约那时刚刚经历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中餐馆边上杂乱的垃圾袋,被随意地放置在街道旁一堆堆的污水横流的黑雪上。从小时候玩大富翁游戏时候就见识过的坚尼路(Canal Street)上走过,两侧有许多林立的各类建筑,底层一式都是贩卖各类小商品电话卡的福建人小店,超市和烧腊馆,凛凛寒风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呼啸而出,刺骨的寒意随之透过重重的冬衣,深深地扎入行人的身体里面。
唐人街上除了游客之外,就是全然不在乎交通规则,满街乱窜的老中,他们像蚂蚁一样 ,穿戴着涵盖有1980年代到2000年代各个时期鲜明特色的服饰,从附近的大楼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大声嚷嚷着令老刘兴奋,让我瞠目的福建话,配合着曼哈顿冬日陈旧的建筑,让人觉得好像回到了国内南方的某个县城,而人潮最多的孔子大厦,俨然就像是长乐县,福清县政府办公大楼。
我请老刘他们在绿杨村大搓了一顿,还记得饭店里面灯光昏暗,墙上贴的是上海滩30年代的美女招贴画,想必真人此刻已经化为白骨。我点的狮子头,菜肉馄饨等江南菜味道似乎比较地道,让老刘他们交口称赞了一番。
吃完饭之后,我们就来到了老刘家,老刘家住在法拉盛,是新移民的最爱,这里的居民不再局限于福建人,北方人和上海人也很多,饭店种类也比唐人街齐全了不少。这里最出名的集会场所,大概是法拉盛图书馆了。在纽约的几天,经常看见法轮功的工作人员,在图书馆门口把自己关在铁笼子打坐,任凭寒风袭身,旁边三退的标语上显示,已经有一个大清国的额人口utuichu了额躲藏,已经有将近。据老刘讲,这些工作人员经常和路人发生争吵。
在老刘家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挺逍遥,每天就是聊天,上网,去饭店吃饭。印象比较深的是半夜去一家叫做上海酒家的火锅店涮火锅,在那里和从未谋面的老刘哥哥见了一回。老刘的哥哥当时高中毕业不久,似乎还在享受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生活,平时从来不回家过夜。那次见面似乎也很匆忙,只见他穿了一件印有US Army字样的绿色棉袄,戴着一顶陆军棉帽,一派很Joe Army的模样,从寒气逼人的黑夜里冒出来,走进热气蒸腾的火锅店,匆匆扒拉了几口涮羊肉就地掏出手机,嘟嘟囔囔地讲着福建话和广东话的混合语言,飞快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了。不过,听说不久之后,他就走上了福建人固有的轨迹,在新泽西开了一家寿司店。
纽约之行很快就结束了。老刘带着一箩筐的乡愁,我带着一肚皮的中餐食物,很不情愿地又回到战舰上工作了。
秋去冬来,不久,我们战舰又接到了到前方作战的命令,开始了忙碌的日程了。先是供应部门昼夜不停地把一箱箱的食物搬运上舰,接着是一拨拨的陆战队员背着重重的背包列队登船。老刘他们部门就更加忙碌了,所有的机器设备都要回复正常运转,所以加班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在开拔之前,老刘终于完成了一个福建人最大的人生愿望,宣誓入籍了,于是,他的人生很快就要面临新的篇章了。说起来也比较可笑,老刘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绿卡就入籍的外国人。他爸爸给他申请的政治庇护绿卡,一直到他入籍之后才邮寄到家。
快到春节的时候,战舰终于起锚,远赴中东了。战舰上的生活,虽然因为有了老刘之类的老中变得有趣了一些,但是总体还是很忙碌和无聊的。战舰再次穿越苏伊士运河上的友谊大桥,正式进入了战区,接着又进入了印度洋,我也沉浸在每日的工作中,很快就忘记了春节是那一天了。在战舰上,和老刘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晚饭后一起去看食堂的工作人员,把装在纸口袋(根据国际公约,在公海上不能倾倒塑料制品)的食物垃圾,从机舱的升降平台上扔进大海里。这些纸口袋像一枚枚的炸弹,抨击在海面上,在压力下四分五裂,里面装的食物也就溅落在蔚蓝的大海上,引来一群群的海豚上下跳跃,追逐觅食。
一天晚上,忙碌了一天之后,正准备睡觉的时候,老刘突然跑到宿舍里面来找我,跟我说,今天是春节了,到外面的甲板上坐一会吧。
我们溜到甲板上,随手关上了舱门,灯火通明的船舱,瞬间被留在了身后。管制下的甲板上一片漆黑,我们借助着星光摸索到甲板边鱼雷放射口旁坐下。四周寂静无声,舰仓内的机器喧闹,早已被关在了舱内了。举首之间,印度洋夜空的繁星,比平时陆地上所能看到的,要多要明亮,又似乎近得可以触手摸到。
我们就这样默默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讲话。那时我们彼此都有着一大堆的心事,老刘正盘算着啥时候结束部队的生活,早日开始福建人的生活轨迹,而我则正为了和LD团聚而发愁呢。
在微光之下,四周隐约可见的,是战舰驶过之后,在舰尾洋面留下的一条白色印记,但是这条白色的印记,又很快在海涛的摇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尽的大洋彼岸,万里之外,一端是令人魂牵的中国,另一端,是自己的新家美国。
,
很多年过去了。
从阿巴拉契亚辽阔的平原到落基山陡峭的暗礁,期间经历过的种种人事,好多都像大海上战舰驶过留下的白色印记,放手之后终于归于平复。
可是和老刘一起,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的印度洋海面上所经历的那个春节,那些触手可及的点点繁星,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如果说人生是由很多驿站组成的话,老刘便是掌管着我印度洋驿站的站长。是他,陪我走过人生中最无聊的一段里程。
祝:老刘全家,新春快乐!
2015.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