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自行车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二零零三年的腊月。那个冬天很热闹,梁镇的外婆家里进进出出得有很多人,大人们要去梁县里采购很多蔬菜和肉类,他们为价钱吵吵闹闹,各自争执着菜市场中哪个摊贩卖得更便宜。争执一般会以外公的胜利结束,因为他总能提出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相应的他也总会买到质量极差的东西。那一次外公争到了大葱的采购权,他兴冲冲地出门,带回来一大捆看起来干净坚挺的葱。但那葱在地窖里放了几天后,开始发软,摸起来粘手,并散发着令人不愉快的气味。不得以,大人们又得去梁县里再买一次。将近年关,家里又来了很多人,我认识的和我不认识的,他们支起大锅,忙着做各种之前我没见过的菜。一辆五轮汽车运来了很多可以组装的木桌和长条木凳,还有很薄的半透明塑料桌布。几个我不认识大人用一种一米长的正方形红漆木托盘,在各个桌子之间传递菜品。 四周的欢笑声,争吵声,鞭炮响声,白酒的气息,炖肉的香味,以及吐着红色火舌的灶台,相互交织着让冬天似乎没那么冷了。那时我以为过年都是这么隆重盛大,后来我才是知道,那是舅舅的婚宴。
它应该是妗子的嫁妆。被送到梁镇的外婆家时,其主干上缠着透明塑料膜,轮毂锃亮,把手右侧的车铃可以发出好听的脆响。前面有着灰色的塑料置物篮,而它后面是可以置物和载人的铁架。没有横梁,大一点的小孩子也可以骑。那年我四岁,它应该也被生产出来不久,还不属于我。舅舅在南方工作,在南方安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外婆家。平时他就停在外婆家后面的那栋木梁房里,旁边放着一堆引火用的玉米芯和外公的那辆老式“二八大杠”。
因为外公的那辆老式自行车很高且有横梁,我就用那辆银色的自行车学会了如何骑车,过程也不难。似乎就是我能控制平衡和方向的那一刻,我就学会了骑车。 那时村里还没有水泥路,那个有两条很深的沟的土路贯穿了整个村子。骑自行车只能在土路最边缘的那段骑,有时会压到路边的狗尾巴草。两条很深的沟是来往的汽车压出来的,里面时不时会有碎砖块和被压扁的玉米秆,一般是不能在里面骑车的。十几年前,我很喜欢骑着那辆银色的车,吹着带有泥土气息的风,在田间的土路里闲逛。那种不紧不慢,没有目的的感觉很舒服。
我家住在几十公里外的鲁镇,只有在过节或是放长假时,我和我妈才会坐一个小时的中途汽车去外婆家。外婆家的梁镇是汽车的终点站,我们在中途上车,车上挤满了人。但是随着汽车行驶,乘客会一点一点变少,接近终点站时,车上就只剩下寥寥数人,这时我还能一个人占两个座位。看着路边飞速倒退的行道树和商家,我既期待又兴奋。汽车进站时,我就会张望着寻找外公的身影。外公通常会带着竹条编的草帽,在树阴下或商铺的凉棚下等我们,旁边放着他的“二八大杠”和那辆银色自行车。只不过银色自行车的前轮被粗布条绑在‘二八大杠’的车架侧后方,这样,他就可以一个人带两辆车来车站接我们。我妈骑那辆银色的自行车,外公骑着他的“二八大杠”,载着我,哼着那首古怪的没词的曲子,一起回家。
我真正拥有这辆银色自行车是在我十三岁的“全灯”仪式上。舅舅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我。外公骑着这俩车跨越几十公里,把它带到鲁镇。 “全灯”意味着每年除夕到正月十五这几天,我不用打灯笼了。可能古代,“全灯”有长大成人的意味吧。那时的我才小学毕业,谈不上真正的独立,但至少我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了。它已经不像十年前那么神采奕奕了,但骑起来还是很安静,没有杂音。拥有它的那几天,我就在鲁镇大大小小的水泥路上疾驰,也和同学一起骑车去看了奔流不息的鲁河。
奔流不息的不止有鲁河,还有不讲情面的时间。很快,我升学去鲁镇中学了。我家里鲁镇中心不算远,走路需要十五分钟,但我喜欢骑着这俩银色自行车去学校。中学生一般早上起得很早,夏天倒还好,冬天的话,上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车把手很冷很硬,骑车的速度如果比较高,迎面的寒风吹得脸生疼。骑车到学校门口,可以买一个白汽升腾的肉包子,算是一天中接触到的第一个给人温暖的东西。我最快乐的时候还是周五的下午,我可以骑着它直接去朋友家玩电脑游戏,我那个时候喜欢玩的是“魔兽争霸Ⅲ”,“红色警戒2”,和“星际争霸Ⅱ”这些单机游戏。或是骑着它,探索鲁镇里没去过的地方。周五我总是回家很晚,爸妈会给我留饭,也会打电话让我回去早一点。现在看来,有人打电话关心你,让你回家吃饭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至少离开家十年左右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真的喜欢冒险,我喜欢骑着它去远方,一次比一次远。从最开始能到鲁镇的边界,到离开鲁镇去隔壁镇子,再到可以一口气骑车去鲁县了。我那时只顾着自己骑车探险,没想到大人们其实是很担心的。 那是我十四岁时的一个周六下午,我骑车不知去哪玩了一整天,只有外婆一个人在我家。她很担心我,认为国道边骑车不安全,当时的我嫌她啰嗦,用极重的语气很大声地反驳了她。外婆一向对我很好,她应该很难过吧,遗憾的是那时的我不知道。
再后来,我就去鲁市读高中了,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但高中的学业压力比较重,有时好几周才能回去一次。平时在学校里苦闷地读书,在珍贵的回家时间,我会骑那辆银色车和同学一起探索相对遥远的没去过的地方。骑车对于那时的我也算是一种放松吧。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可能是晚上十二点左右,我拖着疲惫的身躯,骑着银色自行车回家,夜晚的风好像一堵墙,迎面的北风挤压着使人呼吸不畅。回家的路上,路灯很稀疏,微弱的灯光好像下一刻就会在寒风的肃杀中熄灭。我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的空地上伫立着一个坚实的黑影,骑得近些,就看得出是一个背着手的老人,再近些,才看清是外公站在风里。我当时心里就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外公年轻时用人力车去山西拉过煤,应该也是在这种很冷的冬天。在小时候的我看来,这种行为是壮举,外公是一个巨人。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艰苦心酸的体验呢,用脚丈量数百公里。而现在我仿佛隐隐约约又看到了那个拖着车,缓慢前行的巨人。他在等我。走近了,看到外公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缭绕盘旋。他带了帽子,但没带手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责备我道。我已经忘了我用什么话回应了他。看着他已经白了大半的胡子,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我低头看我的银色自行车,它的车架已经被太阳晒的褪了色,同时还有擦不掉的黑色印迹,轮毂大半是锈迹,车前面的置物篮也斜着裂了一条口子。它也有些老了。
二零一七年那年,我离开了我的家乡,去外地读大学了。城市里,多得是可以自由使用的共享单车。这种情况下,只有寒假和暑假我才能回家,也几乎用不到我的自行车了。我的同龄人们也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经常难以见到一面。我有时候回家,看到角落里落满灰尘,车胎干瘪,车把已经生锈的银色自行车。不禁回忆起,我读初中的时候,外公会骑着“二八大杠”, 哼着那首古怪的没词的曲子,载着一大筐冬枣,像巨人一样,跨越几十公里,来看我们。顺便给我的银色自行车的链条刷油或是检查车胎有没有慢性漏气。我从角落里推出自行车,用毛巾把它擦干净,给轮胎充满气。我又试着起了一圈,除了车铃不响,车子各处都有异响,置物篮也几乎快掉下来了。就像以前开学的时间到了,我极不情愿地离开外婆家,极不想踏进汽车站,不想看到外公骑着两辆车离开车站的背影,现在我也不想用更新更好的自行车取代它。我用水一遍一遍地洗,用砂纸仔细地打磨车把手和轮毂,想让它恢复以前的样子,想让它看起来年轻一点。但是收效甚微。那些痕迹仿佛是被用力烙下去的。
我在异乡的夜晚又回忆起了这些往事。时间真是一个残酷且狡猾的怪人,看似给人无尽的自由去探索这个世界,去追求大大小小的目标,但早已偷偷取走了你身后的一切。有限生命的个体,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只是感受和陪伴罢了。我们一直追寻的,真的比我们此刻已经拥有的更加珍贵吗?
写于一个繁忙的夜晚
六月十七日 二零二五年